《琵琶行》
元和十年，予左迁九江郡司马。明年秋，送客湓江口，闻舟中夜弹琵琶者，听其音，铮铮然有京都声。
霜叶红于二月花。江头的晚风冷冷清清，吹动友人的衣襟。
“天凉，尚且被衣。”
友人但笑不语，他盯着我替他整理衣襟的手，我且知那上面布满执笔留下的茧。我亦笑说：“无妨。”此刻，我与他形成了一种不知名的默契。
“君饮酒否？”
我接过他手中的青瓷酒盏，低啜，清凉混着几分疲惫。朝上当权混乱，我曾上书却也无力回天，不料触怒达官权贵，现如今被贬至这浔阳做当州司马。也不难预见友人责我以“直言不讳”。但我丝毫不悔。他怎会不知我的性情？我摩挲瓷器上凸出的花纹，如是暗想。
江面上隐约有乐声传来，穿过水雾盈盈的空气，隐晦而曲折地过渡到此处。我闻声脚步一顿，回望友人，他亦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——是了，我们的眼中是同样的兴味。
“今夜也算畅快，别时竟也能遇得如此上品之音。不若执灯一同造访这京都声之源？”友人微微笑了笑。
如此，也便不好推辞。我且十分迫切地想要听听这久违的乐曲。垂帘，眼下似有光影浮现，又一闪而逝。
相对无言。只有划桨声。近了，小调清晰可闻。江中有一舟，隐于阴云之下，无灯火照映。舟中坐一人，身似女子，相背于我等，其貌不清，然琵琶出自祂手。那女子听闻水声渐近，抬手轻抚，弦渐止于轻颤，似候来者先语。
“敢问弹者谁？”我于是开了口，嗓音沙哑不成样子。
友人递了灯，祂将琵琶轻轻放置身旁，伸手接灯，灯火映出祂的手指，一圈圈粗糙的纹路仿佛映射着祂的平生。不知怎的，我就有了这个想法。可谓是……我不自觉又摩挲着酒盏。除此之外，纤纤素手，好像秋风中敲碎的白玉。灯火阑珊，祂抿唇，只是抬手，转轴拨弦，琵琶在祂手中发出微颤，余音间，我望见祂的双眼，不似清泉，但似冷水。幽幽间，沉淀了世间万般沧桑。
祂望着大千世间，望着头顶云遮月，望着生灵我等。余音未过，一阵轻柔但绵长的忧伤就包围着我了。祂的手按着弦，挑拨间，忧伤悄悄化为深沉，将我吸入迷雾中。弦在吟唱，水在嘶鸣，月更明亮，仿佛要溶纳世间万物。那是玄宗的《霓裳》。霓为衣兮风为马，红绸飘飞，梦回长安。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光影，这次却十分清晰。我看见夜色深繁，灯火通明，看见金樽清酒，红烛摇曳。这美好的丝丝缕缕交缠着，编织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。我听见风铃叮当，柳絮飞扬，听见小雨淅沥，暮鼓晨钟。时光飞逝，冠落杯摔，急谏封封，马蹄连连。幻境破碎，耳边弦生流连，已成《六幺》。弦调急转而下，冰水更寒，凝绝不通。只剩波光粼粼的水面与倒映水中的寒月。似有丝丝缕缕的冷意缠上脚踝，四下无风，无言，无声。我的心仿佛被人刺以荆棘，灌以冷水，只留那千疮百孔的，坏死的容器。实是我的心此刻受到巨大的，不可言说的震撼。究竟是何种人生，才能酿出此种苦酒？
而后却有更加惊艳的事。冷水里烧起了热火。熊熊烈焰伴随不绝于耳的弦声回荡在心间，那双眼睛里迸发的坚毅与热情打破了所有的寒冷，驱逐所有迷雾，如战刀出鞘般贯穿了我跳动着的，温热的心。手在颤抖，琵琶弦在颤抖，江水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震撼人心的颤抖，千回百转间，直达云霄，夜空回以长鸣！冰雪消融，艳阳初放，光影像跃动的音符，随着曲折的节奏而起伏。猝不及防，那神奇的弦再次低鸣，手也随之缓和，海浪潮一般挑拨着仍在颤抖的弦，发出空气的爆破声。忧伤早已消退，一阵阵涟漪在我心中点滴而起，激荡，最终归于平静。微风卷过友人的衣襟，琵琶女的发丝，酒盏中清色的液面也有了波澜，藉着灯光，我看清了琵琶女的全貌。五官不算精致，但生得标准，眉间流动着岁月的涓流，依旧抿着双唇，不过抓着衣袖的指节放开了，最为注目的仍是祂的双眼，因着方才的奏乐而焕发出生机，火焰解冻了冰封的泉水，留下温润。
祂将琵琶置于一旁，眉间神色早已放松。
“我本长安倡女，尝学琵琶于穆、曹二才。”
我随之回到一个陌生，但分外熟悉的长安故城。城有幼女，天资聪颖，常驻于教坊，十三学得琵琶成。别故友，入教坊，夺榜首。窈窕淑女，年华正盛，妆成每被秋娘妒。年少轻狂，意气风发，五陵年少争缠头。一曲未了，红绡金银不知数。漫不经意，击钗碎钿，对酒当歌，血染罗裙。年年举酒年年笑，今日欢笑复明日。阴风阵阵，大雨将至。泪染红裙，阴阳两隔。暮去朝来，物是人非，年长色衰，委身于人，人不顾我，断然相离。了无音讯，月明水寒。昔日年少留不住，梦醒恍觉泪妆花。
又一阵长久的沉默。我将杯中酒饮尽，加入这方物天地，叹息道来：有朝去日，自京城来，卧病浔阳，不闻丝竹。水潮地湿，黄芦苦竹。每至朝暮，杜鹃啼血，哀猿长鸣。声声凄厉，惶惶不安。春朝踱步，落花流水；寂秋寒月，夜不能寐。恍觉人生如梦，倾花醉酒，欲说无言。今夜有幸，缘与琵琶，如闻仙乐，怆然涕下。
“莫辞更坐弹一曲，为君翻作琵琶行。”
感言涕零，默坐良久，皆长叹：“同是天涯沦落人，相逢何必曾相识！”弦声如浪，不似过往，铮然有力，似诉将来。祭弦，祭酒，祭花，祭岁月，祭少年。
光影又现，重回醉酒欢歌，琵琶绝音，满座皆闻，掌声于连。恍然中，泪已沾裳。
